《漫长的季节》里最杰出的明明是一位女性

国剧新经典《漫长的季节》留下了众多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，王响、龚彪、马队想必会成为这几位扮演者履历上的新亮点。相比之下，罗美素这个人物是次要人物里的次要人物，虽然在主要人物身边，却几乎被排除在主线情节之外。

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是聊备一格，她是王阳妈，是王响老婆，是丽茹和龚彪的「姐」，以至于鲜有的几次她的名字被提起，还会让人一愣。

但观众很难不注意到演员林晓杰，尤其在了解到她此前的演艺重心主要在国外以后，更加佩服她塑造不同人物的能力。

她在有限的戏份里，演出了一个地域、时代特征都相当饱满的悲剧女性。美素原本是这部剧的背景，是演员的表现力让观众愿意去想象她未能被呈现的背景故事。

美素对儿子王阳有过一段夫子自道，说自己这代人被安排惯了，身上有个圈，连踩个线都怕。

这段话比较像是主创对这个人物的理解，而不像人物清醒的自我认知，因为只有看得到圈外的人才会发现自己在圈内。美素的世界只有两大支柱，管她一辈子的工厂和家人。

除此之外，就是等同于不存在的未知荒原，她最终在稳固的世界渐渐崩塌前提前离场。

美素也和丈夫一样，对即将到来的改制浪潮避而不见，总觉得轮不到自己头上。但她其实比别人都更早体会到了安全网被抽走的感受。

她因为患病离开了工作岗位，厂里却没能报销高昂的手术费，甚至开始断她的免费药。

美素在厂医院配药间大吵是寥寥无几的以她为中心的戏之一，她在被拒绝后很快破口大骂。一开始争取同情，被再三拒绝后便借机发泄，把已经倾诉过的再倾诉一遍。

工作人员知道她不过是虚张声势，她也明白闹不出个结果。林晓杰演绎的怒火里有一种憋闷，脸上除了凶悍更多的是惊恐，像被命运踩住的虫豸，不知该如何挣扎。

后来一场和龚彪嗑瓜子的戏虽然不长，但喜感实足。美素先是对龚彪一顿恭维，夸他读过大学，又在厂办工作。

就在他被捧得云里雾里的时候，她笑嘻嘻问什么时候是堵厂长的最佳时机，仿佛在问他什么时候下班一样寻常。

龚彪感觉到了她的不可理喻，想办法逃离这场对话，而美素也吃定了他在追求表妹，不得不陪着笑脸，于是更加步步紧逼。

仅凭这两场戏就几乎可以想象美素如何待人接物，总是习惯调动他人的恻隐之心，以为这样能换取一些方便。逢人就讲述厂里不负责手术费的故事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，并非真的要讨个说法。

就算她没生病，恐怕也不会像其他同事那样去找领导正面提要求。集体制工厂从她父辈开始就是安身立命的唯一选择，对自己差一点都可以忍，只要它还在。

对于丈夫，美素也以同样的心态忍受。王响对她的态度总是糟糕得像训话，有事绝对瞒着她，没事也不给好脸色。

由于无法工作，她失去了经济独立的能力，知道丈夫和厂长一样都是惹不起的。虽然她当然早已受够了他那套自我膨胀，也看穿了他在用大吼大叫掩盖不安。

在最后的爆发到来前，当王响一次次答应她而没能兑现承诺，她已经逐步失去对丈夫的信任。林晓杰通过眼神表现出了这种变化，虽然他们的对手戏总是很快以美素被打发走终结。

对美素来说，儿子越来越成为家庭的主要价值，原因之一在于儿子是她唯一可能控制的人。她给了他两条路：不考大学就进工厂，都只为了能让他和自己一样有人管着。

王阳嫌弃父亲的人生局限于桦钢运输线能到达的范围，却愿意跟父亲分享自己写的诗。虽然他愿意陪母亲吃饭，陪她卷毛线，却绝不会跟母亲提理想，因为认定她理解不了。

她的世界狭窄又绝对，跟别人不一样是不可想象的，因此她厌恶不婚又到处「勾搭」的表妹。

林晓杰演活了一类特别典型的人，时刻提醒别人她把一切奉献给了家庭，家人却对她避之不及，因为每一次和她交往都会带来愧疚，不听她的就等于在伤害她。

在情绪勒索这一概念渐渐普及之前，这种家庭相处模式就代代相传，随处可见。当身陷困境的王阳无暇处理母亲的追问，对她喊出：「你别像叫魂一样地叫我」时，王响揍了他。但王响自己也总是对她喊「别对我嗷嗷了！」

剧集对美素的表现角度完全站在王响父子这边，观众很难不代入他们，深感她带给身边人的压力。

其实美素的故事有着深切的悲剧性，类似于祥林嫂，一个至为遵从社会范式的人却因为一连串不幸被扫到社会边缘。丈夫要下岗了，儿子也没了，她的世界于是崩塌了。最后她和丈夫的互动不仅魂不守舍，也带有一种终极的反叛。

林晓杰的表演让人想起张爱玲笔下的全少奶奶，「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，东瞧西看，这里啄啄，那里啄啄，顾不周全；现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鸡也会变成讽刺含蓄的，两眼空空站在那里」。（《创世纪》）

美素在交代完不要挂遗像之后，躲开了丈夫伸过来的手，带着鄙夷快速上下扫了一眼这个男人，说：「不想看见你」。动作幅度很小，语气也很虚弱，恨意与绝望的力度却很大。

最后美素在饭桌上失态大笑的表演让人不忍目睹，林晓杰演出的不仅是丧子之后的失魂，还有终于不用再忍耐的痛快，她用近乎疯癫的行为甩向王响，也甩给命运一记耳光。

林晓杰让人惊喜，很大程度上因为她不为国内观众所熟悉，也因为美素这个地道东北妇女和她在海外制作里演的角色差别很大。

几年前很受关注的电影《别告诉她》里，她成功塑造了一个典型又有个性的华裔母亲。人物几乎留着和美素一样的发型，电影大量戏份也发生在东北，却很难让人相信是同一个人演的。

《别告诉她》（2019）

电影中一场家宴戏里，各方人士针锋相对，林晓杰的表演尤其突出。她犀利地讽刺亲戚既要送子女出国，又总劝别人回国发展。

但另一方面，在她努力证明移民是正确的选择时，遭到了女儿反驳，她忍不住埋怨女儿一无所成，无法证明在国外发展得较好，短短几句对话就演出了这位母亲的得意与挫败。

在林晓杰IMDb页面上不算短的影人小传里，我们了解到她在考入上海戏剧学院之前在北京学过五年京剧。

在珠江电影厂时期因为电影《乡民》获得过金鸡奖提名，还被誉为业界「亚洲梅丽尔·斯特里普」。

现在还可以找到她被誉为珠影金花时期拍摄的杂志封面，以及她和陈宝国在电影《商界》中的对手戏片段。

《商界》（1989）

近年在一部讲述澳洲华裔的连续剧《The Family Law》里她演讲粤语的八卦阿姨，刚看完《漫长的季节》的观众可能会大跌眼镜。

在《别告诉她》之前，移民澳洲后的她得到的好机会不多，小传中以一句「作为第一代成年移民，生活并不容易」带过。

《漫长的季节》真正往前走的人物很少，美素就留在了过去。但林晓杰的演艺之路仿佛在经历了漫长的冬眠之后才要重新开始。

今年她确定出演Hulu原创剧《Interior Chinatown》，改编自畅销小说，由《乔乔的异想世界》导演塔伊加·维迪提执导。

相信也会有更多优秀的国内影视人愿意与她合作，国际国内的道路同时打开，真的是再次验证了杨紫琼在奥斯卡颁奖礼上的那句振聋发聩的宣言：

「这是希望的灯塔，这是远大梦想的证明，也是梦想成真的标志。女士们，不要听信任何人说你已经过了巅峰时期，永远不要放弃！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