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产的明星：过完年，又要去打零工了

在车保罗身上，似乎能投射出一段香港影视黄金时代的缩影。

作为老牌演员，车保罗出现在影视行业飞速前行的上风口，从20岁出头，他就因为“长得丑、有辨识度”，不乏机会——

从周星驰的《审死官》、成龙的《奇迹》，再到制霸一代人记忆的《鹿鼎记》，在这些作品中，车保罗戏份不多，却“丑”得让人印象深刻。

然而演艺圈的气候瞬息万变，顺风时，他手握大把现金，喝茶只去半岛酒店，结婚时饭店门口停下一排前来祝贺的豪车。

逆风时，母亲因病去世，他甚至掏不出丧葬费，只能向社会求助筹集钱款，才能让母亲入土为安。

再之后，他幡然醒悟，开始脚踏实地挣钱，因为没有工作经验，无论是保安、司机、还是厕所清洁，他从不挑活。

有一段时间，他不再拍戏，隐入了九龙的街角里，人们传言车保罗已经去世，很快，他仍在演艺圈的好友出面回应：“虽然他经历很多不顺，但依旧健康地活着。”

而前段时间，凭借着一部综艺，车保罗再次收获大量关注。

为了参加这档综艺的录制，车保罗特意辞去工作，然而却因为名气不够，最终匆匆录制三天，就不得不离开。

没料想，节目播出后，车保罗却成为了最大流量，有人为他不平，感叹演艺圈里的现实，有人将他过往的人生经历罗列，为其遭遇唏嘘。

但车保罗却并不在意，他转头回到家里，在山上重新找了一份新工作。对他而言，曾经的演员生涯如同大梦一场，有过快意，却终究不是人生。

而如今，一切都刚刚好。

和许多毕业于香港无线艺员训练班的港星不同，生于1959年的车保罗从没有系统地学过演戏，他之所以能进入娱乐圈，原因很简单——单纯因为“长得丑”。

被发掘那年，车保罗还叫做吴溟苍，“车保罗”这个名字是他决定入行时，一位电影制片人替他挑选的艺名。

那时对方拿出几个准备好的名字，其中有一个为“Paul Che”，车保罗一眼看中了这个名字——他的英文名字叫做Paul，自己又喜欢豪车，所以便决定使用“车保罗”这一名字入行。

于是，他从“吴溟苍”变为了“车保罗”。

车保罗旧照

在成为演员“车保罗”之前，他在香港903商业电台停车场工作，内容是负责场内夜晚巡逻。

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份工作，因为家里穷，他很早就进入社会，但虽然年轻，长相却成为其就业的最大拦路虎。

那时车保罗又高又瘦，长相也有些奇怪，所以许多工作都不愿意聘用他，那时他并未想到，在另一个行业里，自己的外貌竟成为了优势。

有一晚，一位电影制片人来903商业电台停车场停车，在门口，他见到了正在值班的车保罗。

或许是因为灯光效果，也或许是因为时间太晚，总之，当晚车保罗的长相吓到了这位制片人。

制片人敏锐地觉察到，这样的外貌如果放在大荧幕上，无论演坏人还是丑角，都应该可以产生绝佳的效果，于是当即邀请他出演电影。

虽然对方给出的片酬不高，但车保罗觉得也是一笔收入，便答应了下来，而他出演的第一部戏，就是徐克导演的电影《第一类型危险》。

《第一类型危险》中的车保罗

虽然开始拍戏，车保罗却并没有辞去工作，直到1981年，22岁的他与张国荣合作出演电视剧《对对糊》之后，车保罗才辞去工作，正式成为一名全职演员。

彼时，香港影坛虽然不缺演员，但基本每部剧集里，都需要几个看起来有记忆点、却又不太重要的绿叶配角。

而车保罗的外表，恰好契合这一需求。

在这样的先天优势下，越来越多的剧本被送到他手中，之后车保罗又参演了《IQ成熟时》。

《IQ成熟时》中的车保罗（右一）

在这部剧里，还有彼时尚未成名、只有19岁的周星驰，而这是周星驰首次参演电视剧。

《IQ成熟时》中的周星驰

之后几年，车保罗签约亚视，连续出演了包括《铁板烧》、《鬼遮眼》等多部电影，1985年还搭档刘晓庆合作了电影《三宝闹深圳》。

《铁板烧》中的车保罗（左）

那几年车保罗的事业十分顺遂，收入也逐年增长，只不过，尚且年轻的他还并未参透人生的规律——有时飞得越高，或许也会摔得越疼。

回头看，在车保罗最初出道的那几年，他以配角出演的最让人唏嘘的一部电影，莫过于1981年由张国荣、陈百强与钟保罗主演的青春爱情片《失业生》。

《失业生》中的车保罗

在此之前，1980年，张国荣与陈百强、钟保罗已经合作过一部叫做《喝采》的电影，第二年，他们又合作了这部《失业生》。

彼时三人都20岁出头，正处于青春时代，而凭借俊朗的外表，他们名气暴增，香港媒体更是将三人称为“中环三剑侠”。

从左至右：陈百强、张国荣、钟保罗

而如今，41年过去，一同走过高光的三人，却也都迎来让人惋惜的结局——1989年，钟保罗在公寓坠楼而亡；四年后，陈百强因为用酒服用安眠药后陷入昏迷，最终抢救无效而去世；

2003年4月1日，饱受抑郁症困扰的张国荣，从酒店24楼一跃而下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
《失业生》中的张国荣与陈百强

而这似乎也在暗示着，在彼时高速运转的香港影坛里，万千星辉下，涌动着的却也是巨大的压力、深渊与无助。

就连作为配角的车保罗，也未能逃脱。

演员的身份给车保罗带来了财富与名气，那时他的片酬一涨再涨，常常手握大把现金，但同时也将他拽入了迷茫。

那时车保罗每天早上一睁眼，想到第一件事不是今天要拍什么戏，而是下工后要和朋友们去哪里玩儿，在别人忙着购置房子时，车保罗则将自己赚来的钱都用于赌博与请朋友吃饭。

车保罗旧照

如果名利来得太容易，那么，能不能把握住自己，是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。

一次，有人邀请车保罗客串一部电视剧，那时他签约的公司不允许演员私自外出接戏，车保罗却觉得偷偷去拍几场不会被公司发现，于是他对公司谎称自己患上疱疹，转头就跑到隔壁剧组去串戏。

未曾料想，没过两天，剧组的女主演就在采访中提到自己正与车保罗一起拍戏，消息传回亚视，车保罗的谎言被戳穿。

公司高层震怒，不仅罚了他一个月的工资，还砍断了他大部分拍戏资源，将车保罗雪藏。

眼看在亚视没了机会，车保罗只好辞职，转头加入了彼时如日中天的香港无线电台（TVB）。

车保罗

在TVB，车保罗认识了“肥施”施介强，一次两人在公司楼下抽烟，车保罗对他说自己想演古装戏，却苦于没有机会。

施介强将烟头一掐，对他说：“没问题，我帮你找。”

之后，在施介强的牵线下，车保罗获得机会，在杜琪峰导演、周星驰主演的电影《审死官》中扮演了衙役瘦虎。

而导演杜琪峰更是觉得车保罗与施介强一高一矮、一胖一瘦，看起来十分有戏剧性，便在电影中给两人设置了“肥龙瘦虎”这个搭配。

《审死官》中的车保罗与施介强

在当年，《审死官》获得了香港电影票房冠军，但这份流量与名气，并未被引向车保罗，之后几年，因为外形原因，车保罗依旧没有太多展露头角的机会。

直到1998年，车保罗终于等来了演艺生涯中最重要的角色——电视剧《鹿鼎记》中的“胖头陀”一角。

如今看，电视剧中由陈小春扮演的古灵精怪的韦小宝，早已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，而纵使剧中角色众多，那个带着头箍的“胖头陀”依旧给观众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。

《鹿鼎记》中的车保罗和陈小春

这一年车保罗39岁，凭借此片，他收获了一些名气，甚至拥有出演了东芝电视广告的机会。

也因为这个角色，车保罗开始有更多出演古装剧的机会，之后，他先后出演了《碧血剑》、《倚天屠龙记》、《寻秦记》与《封神榜》等电视剧。

《倚天屠龙记》中的车保罗

虽然演的依旧都是一些戏份不太重的绿叶配角，但那时刚刚步入40岁的车保罗坚信，只要自己演得够久，总有一天能够成为主角。

但遗憾的是，他并没有等到。

车保罗并不甘心一直成为绿叶，拍戏拍了20多年，他常觉得纳闷，为什么自己总是做不了主角。

他问身边的同事，对方告诉车保罗：“你别做梦了，别人找你演戏就是因为你瘦且脸长，只是因为你长得奇怪而已。”

听完这段话，车保罗顿时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，他觉得沮丧，心中对于做演员这件事，也渐渐动摇。

电影《富贵开心鬼》中的车保罗

他没想到的是，很快另一盆冷水也被浇到自己头上。

2004年，车保罗与TVB的合约到期，彼时的TVB巅峰已过，正在进行大规模裁员，而面对老员工车保罗，公司也仅仅给他开出2000元年薪，平均到每个月，甚至不足200块。

车保罗心灰意冷，觉得自己既当不了主演，也赚不到钱，不如转行讨生活，之后他心一横，决定不再续约，开始重新寻找工作。

车保罗说：“我当时真的就是处在人生的交叉路口，不知道左拐还是右拐，但人终究还是要吃饭的。”

转行之初，因为曾经的演员身份，车保罗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，许多人并不相信，他能够脚踏实地的工作。

车保罗打开银行存折，发现在演艺圈里摸爬多年，自己却几乎没留下什么存款，所以最初几个月，他只好靠领政府救济金度日。

就在这时，车保罗的外孙女因事故意外离世，失去工作、失去亲人、生活拮据，车保罗说：

“你是否想过，有一天会失去所有？”

之后但凡可以赚钱的工作，车保罗都会去做。

那几年，他做过清洁、保安，去饭店洗过盘子也刷过厕所，他还曾做过货车司机，每天给各个商铺送货。

回忆起那段日子，车保罗说：“路，始终要向前走，不要介意自己是一个演员，泥工？做，一天300，一个月就9000元，好过坐在家里，只要肯出门口第一步，你一定有机会找到第二份工作。”

车保罗为找工作拍摄的证件照

然而，除了要忍受贫穷，车保罗还要体会人性的复杂。

在车保罗人气正旺的那几年，他曾经与一个富二代副导演关系很好，当年车保罗结婚时，对方还包下他婚宴的所有费用，并开了一排豪车去为他撑场面。

而当车保罗落魄后，有一次他打电话向这位副导演借5000块钱，挂了电话后，整整三天车保罗都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。

车保罗说：“我当时就明白，登天难，求人更难。”

车保罗再次回归大众视线，是2012年。然而回归的原因却让人唏嘘。

2012年，车保罗的母亲因心脏病去世，贫困的车保罗甚至拿不出丧葬费，为了筹集费用，车保罗不得不回到老东家TVB，在镜头前向社会求助，希望能够得到帮助。

消息一经放出，激起千层浪，没有人能想到，曾经在TVB工作十几年且拥有一定名气的演员，如今的生活竟会如此窘迫。

车保罗筹钱葬母新闻

最终，在慈善机构与一位善心艺人捐款的帮助下，车保罗才凑够费用将母亲下葬。

这一年，车保罗53岁，他的日子并没有随着岁数的增加而越变越好，反而走入某种困局，被生活的真相一遍遍地拍打在地。

车保罗在母亲葬礼上

在送走母亲后，车保罗再次消失在大众视线，他一头扎回香港的大街小巷，打着各种各样的零工。但好在这段艰辛的日子中，车保罗的妻子一直未曾离弃。

车保罗如今的妻子，是一名菲律宾人，这是车保罗的第二位妻子——在此之前，他曾在19岁那年拥有过一段婚姻，并生下了大女儿吴茵茵，但或许因为那时过于年轻，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几年便宣告终结。

之后，在朋友的介绍下，车保罗认识了第二任妻子，两人结婚时车保罗的事业已开始渐渐走起下坡路，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存款给妻子买一颗戒指。

但好在，车保罗的妻子对此并不在意，婚后两人的儿子出生，日子虽然过得不算富裕，但却幸福。

车保罗与妻子

偶尔，如果有演戏的机会，车保罗也不拒绝。

2011年，他还获得机会，在电影《憨豆特工2》中出演了一个“线人”的角色，为了演好这部电影，车保罗还特地跟着妻子练了很久英语。

电影《憨豆特工2》中的车保罗

之后，他又在徐峥导演的电影《港囧》中扮演了“开锁王”这一角色。

虽然在这些电影中，车保罗的镜头并不算多，可几乎他的每次出现，都能掀起一小部分人曾经的回忆。

电影《港囧》中的车保罗

车保罗再一次获得大规模关注，是2019年。

这一年，60岁的车保罗第一次成为了男主角，出演了短片《老人与狗》。

在片中他扮演了一位处于癌症末期的独居老人，本打算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，却意外领养了一只被遗弃的狗，在与狗的相处中，老人渐渐获得了慰藉。

短片《老人与狗》中的车保罗

这部短片只拍了5天，拍完之后，车保罗就继续回到自己的岗位上——那时，他在一间菜市场做监督，每天都要负责各种各样的杂事：

大到老人失踪、顾客的钱包被偷、附近交通拥挤，小到厕所堵塞、冷气失灵、以及电力出现问题。

车保罗喜欢这份工作，每次和旁人讲起，他总是神采奕奕，形容这份工作“很厉害”。

在菜市场工作的车保罗

2019年，凭借电影《老人与狗》，车保罗被某电影节提名为最佳男主角，被提名那天，因为工作辛苦，车保罗在晚上9点便早早入睡，11点时他突然惊醒，打开手机，里面塞满了祝贺短信。

得知被提名后，车保罗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，他连续确认了几遍日期，以防今天是愚人节。

车保罗谈及获奖

在确定之后，车保罗只激动了片刻，很快就又沉沉睡去，毕竟第二天凌晨四点，他还要准时出现在菜市场。

他太累了。

如今的他早已不再相信，命运可以一夜之间经由所谓的“成名”改变。

对车保罗而言，和20年前相比，如今“演员”这一身份早已成为他的副业，但对大众而言，却并非如此。

因为这次提名，车保罗的人生经历开始被再度关注，与此同时，人们开始渐渐发觉，车保罗的故事虽让人唏嘘，但似乎却成为了许多香港演员的人生缩影。

如今看，随着香港影视的渐渐没落，曾经万千星辉的TVB大楼里，越来越多的演员正面临无戏可拍，中年失业。

他们中，年轻的演员转战内地，有的参加综艺，有的则直播带货；年纪稍大的多数选择了转行，有人卖保险，有人开出租，还有人做保安。

他们还在生活中苦苦挣扎，有人却已离去。

比如在电视剧《倚天屠龙记》中，与车保罗合作出演“玄冥二老”的关菁；

《倚天屠龙记》中的“玄冥二老”

车保罗与关菁

曾经帮助过车保罗，与他一起组成组合“高矮孖宝”的施介强；几十年前在《三宝闹深圳》中与他演对手戏的韩国材；再比如港剧中最出名的黄金配角吴孟达……

近几年，车保罗的这些旧友们，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先后离世。

车保罗与施介强

这些演员是港剧最好时代的见证者，却也不得不面对生活的跌宕起伏，沧桑或者困顿。

人生路漫漫，永远无法预料下一程会遇到什么。

但好在，这一代的香港演员大多数并未觉得自己是“明星”，“演员”也只是一份职业，所以当面对不得不更换工作时，他们大多能坦然接受，或者，是不得不接受。

车保罗也觉得当下的日子恰到好处——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，偶尔可以演戏，假期可以休息，不用再像曾经做演员时昼夜颠倒地工作，反而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陪伴家人：

“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更有意义。”

工作中的车保罗

最终，在电影节上被提名的车保罗，并没有获奖，但他却并不觉得遗憾：“全世界的摄像机都在对着你，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谁，这样我就算是赢了。”

“就算是陪跑也好，什么都好，我不在乎。”

车保罗63岁了。

前不久，他来到内地参加了一档名为《无限超越班》的综艺，在节目的组队环节中，他诚恳地邀请年轻演员与自己组队，他说；

“你们谁愿意和我这个小老头一起玩。”

结果，因为名气不够、在演艺圈存在感低，没有人愿意与车保罗组队，最终他只录制了三天，就匆匆离开。

节目中的车保罗

因为参加这档综艺，车保罗辞掉了工作，而如今回到香港后，他又找到了一份新工作。

新工作的地点被设立在山上，车保罗常常需要在山顶待十几个小时，山顶风大且没有餐食供应，车保罗每顿饭只能用自热盒饭解决。

但车保罗并不觉得这份工作辛苦，他说：“时至今日，我依然认为自己很侥幸，我还能做回我自己。”

找到新工作的车保罗

或许在许多人眼中，车保罗的人生并不尽如人意——并不算成功的事业，没有积蓄的生活，到了六十多岁时还依旧四处打着零工。

但对车保罗而言，当下的生活比曾经最有钱时还要踏实与快乐：

“与其做演员，我更喜欢我现在的工作，每周做工45小时，遇到周末就可以放假，这样有什么不好。”

如今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存钱给妻子买一个钻石戒指——这是当年两人结婚时，车保罗的遗憾。

车保罗一家三口

人到六旬，很容易开始正视人生中的每个错误决定，并追问生命的意义。

人生高低起伏，如今，见过巅峰与低谷的车保罗最不希望的，或许就是人们认为他的人生太惨。

毕竟，在他六十多年的人生中，或许此刻，他才终于拨开云雾，不再如同少年时期的轻狂，也不再似中年时期的窘迫。

对于车保罗而言，或许一切才刚刚开始。

只是，如果能更早明白一些事情，那么人生这场电影的故事结尾，应该会更好些吧。

可惜没有如果，幸好还有余生。